刚去药店买眼药水，正碰到坐堂大夫在给人看病。三四岁模样的一个小姑娘坐在爷爷腿上，奶奶站在旁边。疫情么，包括医生在内都严严实实戴着口罩，小姑娘还戴了顶帽子。
“你知道，什么是线粒体体质么？”
医生一边把指头搭在小姑娘的手腕上，一边对爷爷说着：“线粒体这东西，说白了就是管人的窍，眼睛啊，鼻子啊，嘴和耳朵，这些窍要通才行。窍和窍有通道，本来应该这么大（医生伸出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圈），但现在她的通道就只有这么大了（食指向里收紧了一些，圈变小了）。窍不通了，这毛病也就来了。”
“你说这线粒体体质，通道细了是天生的？”
医生不再搭脉，一边随意翻看着小姑娘的小手一边继续解释：“还真不是天生的，细，是因为周围有水肿，挤压，就变细了。从这点看，这东西跟养育有关系。”
“孩子平时睡觉怎么样，是不是睡不踏实？”
“转圈？床上来回爬转圈，转床，这就对了。”
“大便干不干？”
“隔三差五就干是吧，孩子喂奶粉长大的？”
“嗯，这个母乳和奶粉差别确实挺大，光看你看不出来。这么着，我先给孩子调理调理，最起码让她窍通通。”
“通了，孩子身体就透亮。”
我这边的眼药水结完账，出门回头只看见旁边站的的奶奶在对着医生直点头。
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反复出现几个词，母乳，线粒体，大便干，转床，通窍，透亮。
我家庭里爸妈都是笃信中医的，板蓝根地黄丸常备，当然对抗生素消炎药、止疼药这一类会有点抗拒。像我这种从小喝板蓝根长大的孩子，潜移默化之中也从不坚决反对中药。
得病了，该吃啥药吃啥药，隔三差医院号个脉，了解一下自己阴虚火旺的身体。喝个把月汤药，还真觉得身上轻快，透亮不少。
看西游记我知道，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观气色，听声息，询症状，号脉象，给我看病的大夫开药之前每次也都让我张嘴伸舌头，摸额头啥的，还会问问这一两年的饮食生活，压力大不大，性生活和谐与否之类。
我觉得自己不是个中医黑，如果和朋友聊或群里出现中医话题，一直抱的是不支持不反对尽量不说话的态度。因为从小到大被老妈喂了那么多汤汤水水的中药，从心里总是对这种中西之争有点反感的。
但看到今天这个坐堂大夫看病，怎么想都觉得发虚，隐隐为那个不过三四岁的小姑娘担忧。
我有几个自己浅显的理解，一是病不会分中西，没有哪种疼只属于中医或西医；二是病也不会在乎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更不在乎你信中医还是信西医。三是中医本就不是门科学，而是门经验学。
因为所有医学包括现代医学也并非科学，而是基于科学、以科学的方法研究人体的学科。
不然建立在物理学之上的音乐为啥叫艺术，而不叫科学。
我一个艺术爱好者当然看不懂什么阴阳五行经络气血，但我知道中医是传统医学的一种，是在不具备细胞学、生物学、解剖学、胚胎学、微生物等一系列认知条件下通过长久观察，以大量的实例经验为基础建立的一个假想模型，今天流行叫理论体系。
同一体系内的中药也是如此，是通过长久以来的观察来确定药物效果。
举个例子，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喝酒宿醉，第二天就头痛的厉害。偶尔有一次醒过来时，刚好手边有一大桶康师傅绿茶，还是冰镇的。
结果灌下肚之后神奇发生了。
十分钟，也就十分钟，每喝必疼的头竟然不疼了。从此以后我家冰箱里常备大桶绿茶，并且我还细品过，统一绿茶就不行，必须康师傅。
过了几年，另一位朋友给我推荐了蜂蜜水，说比康师傅有效。
在一次宿醉后我半信半疑的试了一下，还真好用，也就经常把这个蜂蜜水的经验推荐给很多人。
但我始终不大明白其中的道理。
一直到前几年释文跟我说，喝酒后肝脏因分解酒精而负担加重，并大量消耗体内的水，进而导致血液黏度降低引发供血不足。宿醉的头痛，很多是因大脑缺血而引起的症状，而缓解症状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大量补水，增加循环血容量。
他是学计算机科学的，我自然不大信。那天为了验证这个说法俩人特意喝了半宿，成功躺平。
结果还真是一大杯水喝掉，很快头疼就好了。
我就细想，之前的冰镇康师傅绿茶经验，蜂蜜水经验，都可能是因无意间的大量补水，最终解决的头痛。
我这种个体经验总结肯定不靠谱，但要知道经验学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而来。假设当时我头疼去看医生，那他一定要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或者一闻我满身的烧烤味和二锅头清香就知道没少喝，药方可能就是两大桶农夫山泉。
这就是我理解的经验学。
很多人说，中医的阴阳五行理论根本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据此说中医无用，是巫医，应该摒弃。
这个说法我不同意，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多了，未必都是错的。
我的好朋友大国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半封建半宗教的国家里。深以为然的我按这个思路想下去，我们常说的“西医”不应该再分东西，而是半经验半科学的“现代医学”——从经验到机理，再以机理印证经验。
同样的思路，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近代之前的传统医学都应该是半经验半哲学，是通过长久观察积累来确定药效，而机理是基于不可证伪的假说理论。
经验学不一定符合科学，但不代表一定不对。
但问题是，那个给小姑娘看病的坐堂大夫，是靠什么经验给出的结论和药方呢？
小姑娘口罩捂的严严实实还带个帽子，整个过程一句话没说，咋就成了线粒体体质。七窍五窍的你就能看见眼睛一个窍，咋就窍都不通了。
不管西医中医我都想不明白，就是觉得他不像个医生。换句话说，如果这样的医生也能信，那就是迷信中医了。
一个具备基本知识素养的现代文明人，起码要不盲从，不无脑黑，也不能迷信吧。
医学水平，根本上说是从古至今的人类对自然探索程度的一个局部缩影。
古代人发现很多动物骨头、植物根茎叶子磨成粉碾成末熬成水对一些病症有疗效，一代代开始慢慢积累下来，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试图用理论去解释。但受限于当时对世界的认知和技术水平，便发展出了阴阳、五行、运气、脏象、经络理论，并在之后不断修改完善这套理论。
今天，人类对自然的认知程度有很大进步，现代科学的诞生催生了各个学科的现代理论，医学也不例外。
从这一点说，压根也不应该存在中西医之争。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你要硬说煤油灯光比飞利浦三基色光健康，那没办法。
因为人类彻底告别煤油灯时代进入电器时代，是认知进步带来的解决方案进步。
不仅是中医，全世界所有的传统医学都已经被现代医学所代替，代替的是包括了过往所有西医和中医里那些荒唐和可笑的部分。
曾经，奥斯曼人笃信吃土防瘟疫，放血疗法风行几百年，还有穿山甲通乳，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在水银蒸气房治梅毒，角斗士的血治疗癫痫有奇效。美国人还长达几十年信赖香烟有止咳化痰的作用，直到年《柳叶刀》刊登的论文还在论证香烟对霍乱的作用。
曾经，泰晤士河经常有人溺水，为了大众安全健康市政府投入巨资成立了一个机动医疗救助队，随身携带一种设备“烟雾灌肠”。
溺水的人被救上来，首先用胶皮管子怼到屁眼里，然后向里吹烟草浓烟。如果没救活再用人工呼吸法。
在现代医学开启之前，中西医都差不多。
烤一大块面包，趁热乎把牛脑髓塞到面包里，然后把这个肉夹馍固定在精神病人头上，可治愈。而治疗阳痿，西医用的方法是把新鲜的羊睾丸片移植到你的睾丸里，据说一柱擎天。
数不尽这每一种误入歧途的治疗方式，当然都源于人类希望活下去的欲望。这种欲望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本能。
人类的本能特别鼓舞人心。
我们愿意吃下尸体，忍受水蛭吸自己的血……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这种欲望同样促生了不可思议的革新和创造。为了实现低死亡率和痛苦的惨叫，医生经过漫长的奋斗，已经能够让人安心在麻醉状态下接受手术。
而且，医生的双手也不会再滴着前一个手术患者的脓水，去为下一个产妇接生而引发大量死亡。我们能够从物理学的分子水平来抗击癌症，现在所使用的很多方法都是祖先做梦也想不到的。
你看，梅毒、天花早已不再是人类沉重的负担。
我们不能忘记，在前进的道路上，革新者曾经遭受嘲弄和羞辱，病人承受着因医生的错误诊治而带来的痛苦，甚至因此而死。
如果没有那些敢于挑战的人，今天的现代医疗可能很难实现。
但像那个坐堂医生，看着一个三四岁小孩子的眼睛就能鼓捣出一套什么线粒体体质来调理五窍不通，和蒙昧时代的江湖郎中有什么分别。
我的一位医生朋友讲过，中医最大的优势是一病一医的辩证诊断。江湖郎中的手段要么是假名头光环背书，要么是奇闻逸事当事实，要么就是利用你的迷信夸大疗效，他们可不会什么辩证诊断，说白了都是忽悠——骗子而已。
骗子不过在用我们自己的偏见——确认偏差，派系偏见，购后合理化来蒙我们而已。
就像那个坐堂医，用母乳，线粒体，大便干，转床，通窍，透亮这几个关键词，就忽悠成了。
骗子也不分国籍，不分中西医，江湖郎中都一个损色。
只不过一提到披着科学外衣的骗子，用科学去揭穿他就好了。但披着中医的骗子，科学就无力了。《荒诞医学史》的作者在导言里最后提了三个问题，他说，其实事情可以落在非常简单的几个问题上：
你相信这种疗法或药物有真正疗效的“确实证据”吗？
你自己愿意冒险承担副作用吗？
你的钱包够厚吗？
其实，和那个坐堂医生一样招摇撞骗的“传统西医”不比中医少，现在还有人相信中氧化水的含氧量比普通水高6倍，可以神奇的排除体内毒素。更有很多外国人相信蝙蝠血混合油脂可以美容皮肤，这种荒唐的办法曾经在古罗马时代，让凯撒皇帝深信不疑。
荒唐归荒唐，不能否认人类始终在治愈疾病的探索上一步步向前，一步步从愚昧的深渊向外爬。
西医粉为了证明自己是科学，才去污蔑中医是巫术。中医粉为了证明自己博大精深，才去污蔑西医治标不治本。
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才去树立一个错的敌人，才有了中西医之争。
前段时间冠状病毒肆虐，顾衡老师在自己的专栏里加了一讲《细胞的礼赞》，专门说到了托马斯医生对现代医疗技术的解释，说这东西分三种：
第一种叫“非技术手段”。就是医生们没搞清楚某个病的发病机制，或者虽然知道发病机制却没有针对性的办法。
比如感冒，知道是病毒感染造成的，但没有治疗的药物，怎么办？只好卧床休息，多喝热水。这个喝热水也算治疗，叫“支持疗法”。感冒这东西好在是自限性疾病，公鸡不叫天也亮，通常五到七天会自然痊愈。
这就是“非技术手段”。
第二种叫“半拉子技术”。这个技术外行人听起来特别唬人，但其实细想技术含量非常低。
比如搞不清楚癌症的发病机制，得了癌症怎么办？
手术切掉。
大家觉得外科医生厉害，把人肚子划开再缝上，人还能活。不得了不得了……可是你细想想，哪儿坏了就把哪里切掉，是不是特别原始的做法？那除了手术，治疗癌症的另一个办法是放疗化疗。
什么叫化疗？
打个比方就是给病人吃毒药，什么东西毒性大吃什么。为什么要给病人吃毒药，医生们认为癌细胞代谢旺盛，吃得多喝得多。给病人喂毒药，癌细胞吃得就比正常细胞多。所以，正常细胞还有半口气的时候，癌细胞就死掉了。
这个半拉子技术就像戈德堡装置，以令人头昏眼花的复杂设备和高昂花费去完成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且大多数情况下，任务还完成不了。
不光是癌症，所有半拉子技术如此：复杂和昂贵的手段让病人的钱没了，命可能也没了。不过这个半医院里占比相当大，超过一半。
第三种技术就是“药到病除型”。
比如梅毒，肆虐人间已久。现在药到病除，一针青霉素下去搞定。但这样的情况太少了。
医学当然是在日新月异的进步，但这个进步主要是从多喝热水的第一种“支持疗法”向第二种“半拉子技术”的进步。医患矛盾是希望所有病都有第三种技术。
你看，现代医学其实从未把自己分成中西医，也从未排斥过任何一种有效药物。痔疮犯了，肛肠科医生开个马应龙给你，咋就不行？自己家的狗是狗，别人家的狗就都是肉，这不好吧！
只要你能切实证明自己有效，吃毒药，切开再缝上，都行。
现代医学其实只排斥一种东西——江湖郎中，比如给那个小姑娘通窍的坐堂医。
最后为了点题，我送你一个不用吃药也不用开刀的治疗失眠经验方：
床头左边放一本民法，右边放一本合同法。
中度以下失眠看左边的就够了，重度的就右手合同法。如果一年以后你失眠没治好但拿到了律师证，不用谢我。
这是你持之以恒的福报。
-End-本期艺术家GiovanniSegantini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荷兰画家后记：这可能是在我的公号上第一次聊和艺术无关的话题，还是但凡一提就反目成仇的中医话题。行吧，写错了就错了，骂就受着呗，谁让我没忍住。
重要注释：本文内容参考自莉迪亚?康著《荒诞医学史》；读书人顾衡的得到APP专栏《顾衡好书榜》中“细胞的礼赞”内容；知乎问题中“中医是否是科学？应该如何看待中医？”问题下用户“火之高兴”的回答。图片来自wikimedia；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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