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伊有严重的失眠症。小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妈妈让她睡觉,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着眼,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过了很久,听见爸妈轻微的鼾声,又过了很久,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只听得见表针滴答的声音,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沉沉进入梦乡。
稍微长大一点儿,陈伊在吃饭时无意中提起,爸妈才大吃一惊,赶紧带她看医生。西医治标不治本,那个中医大夫问了问陈伊的情况,又把她仔细端详了一遍,开始说他的判断,什么阴阳失衡,肝脾失调,还有先天禀赋不足。中医的这些词汇陈伊不太懂,只是这最后一个词,大概是说失眠这毛病,是打出娘胎就带着的吧,她竟听出些绝症的意味来。从那以后,陈伊一直喝中药调理着,但基本上没有任何效果,每晚,她还是在11点左右貌似正常地关灯上床,笔挺安详地躺到午夜,然后爬起来做一些神奇的事情。
在这样漫长的失眠岁月里,陈伊养成了一个爱好:看星星。其实并不是她一开始有多浪漫,只是她每晚起来活动的时间,家人已经休息,世界万籁俱寂,不能看电视,不能开灯看书,彼时手机还不智能,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窗帘掀起一角,看那漆黑的夜幕上繁星闪烁。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个小学生作文中的烂俗比喻,心里真的在想,星星好像对自己眨着眼睛,便感觉在这样的午夜,还是有点东西属于自己,没那么孤独。
对,没失过眠的人不知道,想到全世界都睡着独自己一人清醒,那一刻最孤独。
后来又长大一点,城市变得很亮,就算拉开整片窗帘,也再难找到一颗星星。失眠的夜重新变得孤独又漫长。
高考结束填报专业时,妈妈说,学教育吧,将来做老师,工作稳定;爸爸说,学医吧,将来做个外科医生,受人尊敬。而陈伊做了人生中唯一一个与父母意见相悖的任性决定。
陈伊大义凛然,不顾一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地填报了,天文学。
这下子,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有理有据地看星星了。
2四月某一天晚上七点半,篮球场上有不少人在打球,陈伊整个班的同学在篮球场找了一块空地集合好,教天文学概论的老师要带他们观测春季星空。老师拿着激光笔,将一柱绿色的激光射在天上,向同学们指点着,先找出北斗七星,旁边就是牧夫座,紧挨着是室女座,由一颗名为五帝座一的星连着的,是狮子座。天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往来的同学乍一看都不知道这阵势是在干嘛,走到这都放慢了脚步,还有感兴趣的人停下来加入他们一起看。
大概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不假,陈伊的专业课学得相当不错。老师指点完,将同学们分成几个组,陈伊是她们小组的组长,分到一只激光笔,给大家指星。
刚才老师讲到狮子座,她接着说:“狮子座的α星叫轩辕十四,是我很喜欢的一颗星……”她开始讲知道的那些故事,还加上自己的想象,那是她漫长的失眠岁月里唯一的慰藉。把春季星空上的每个星座都讲完,她总结:斗柄东指,天下皆春。然后她想把激光笔关掉收起来,没按好,一束激光径直射向旁边的篮球场地,光消失前,陈伊只看到一个高瘦的男孩子捂着眼朝她这边看来,整个黑暗的世界只有一束光连着的他们俩是明亮的。篮球失去控制,在地上砰砰地自己弹着。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最后一个字还没发出来。意外发生完,陈伊才从嗓子眼里发声,“春”。
陈伊走过去,仰头看那个男生,道歉:“对不起同学,你眼睛还好吗?”男生随意地摆摆手,说,没关系,然后转身返回球场。
第二天,阿朱这样对陈伊说:“我昨天晚上简直被你气死,用激光射到顾望这种机会都让你摊上了,你不会留个联系方式啊,万一人家留下后遗症嘞,你自己迟钝就算了,也不知道造福一下我们啊。”
那是陈伊第一次听到顾望这个名字,按照阿朱的说法,他和她们同届,计算机系,是个长得好看又在各种学生会和社团活动中如鱼得水的男生。看着陈伊一脸痴傻的表情,阿朱一脸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分贝:“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您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该知道他们专业和我们一起上公共课吧。”
陈伊真的不知道。开学以来,她没有加入任何学生组织,除了本系直属的一个叫天文爱好者协会的小社团。她按时上课,中午回宿舍午睡半个小时,傍晚去操场散步两圈,每晚去教室或图书馆自习,每顿饭都在食堂吃。五彩斑斓的大学生活,硬生生被陈伊过成另一个高中。唯独政治公共课,陈伊是真的不喜欢,到现在一个多学期没去过几次,就算去了也是在最后几排的角落看天文学专著。
这天,陈伊在图书馆看书,突然收到阿朱的短信:快来,老师点名。
陈伊匆匆忙忙往4教跑,到教室的时候,一眼看去已经没有空座位,最后几排更是坐得满满当当,眼看着老师喝了口水准备上课了,她看到第三行中间排靠边有个空位,赶紧过去坐下,从包里把教材拿出来,随便翻开,一边把气喘匀,一边发呆。
这位置太正了。当穿着一身旗袍的女老师用一贯富有感情的语气对她说“来,这位穿白衬衣的女生,你来回答”时,陈伊这么想。
她用了半分钟的时间完成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个动作。一瞬间,江姐上老虎凳,刘胡兰赴刑场,董存瑞炸碉堡的英雄事迹从她脑海中闪过,她张开嘴,终于酝酿好那句“老师,我不知道。”
旁边座位的男生突然低声朝她说:“37页。”
后来陈伊常常对那天的情况感到后怕,她怎么就不假思索地翻开了37页,把上面的一段话念了出来,就算那个男生不想要故意捉弄她,可是万一他也不听课,只是瞎指挥,在这么多专业的同学面前丢脸,这门课以后就更加万万不能上了。
好在老师听完她的回答,说,好,请坐。
下了第一小节课,陈伊冲着刚刚提醒她的那个男生说:“同学刚刚太感谢你了。”
“不客气,怎么说也算认识,应该的。”
看着陈伊露出困惑的神情,邻座的男孩子慢慢挺直放松地靠在座位上的后背,定定地看着她:“我是顾望。”
好在陈伊对于名字的记忆力还是不错,“哦,那天晚上……你的眼睛还好吧?”
“嗯,没事。”顾望重新靠向椅背,动作之间整个人散发出洗衣液的香味。“那天晚上断断续续地听你讲轩辕十四的故事,在打球没听完整,再跟我说说吧。”
“你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还好,可能因为,我是狮子座吧。”
陈伊只有在谈到星星的时候才有一切少女应有的生动表情。小课间的时间很少,他们的位置太显眼又不能在课上说话。于是两节课结束后,顾望给陈伊一张纸条:“这是我手机号, 第二天晚上,陈伊的手机收到信息,显示绑定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来自顾望的邮件。她打开,邮件未命名,也没有正文,只有附件里一个压缩文件。她打开电脑,把附件下载下来,解压。
是个名字叫star的应用程序。陈伊打开它,屏幕上霎时绽开绚丽的春季星空图像,鼠标滑动,就能看到各个部分星空上的星座,而拖到与地面平行的东西南北的方向上,就是学校的真实景致。陈伊看出来,这些星空的数据应该来自WorldWideTelescope,但她根本不敢想象制作出这样一个程序,需要耗费多少的时间和精力。
还有天赋,陈伊骄傲地想。
她移动鼠标仔仔细细地看,想着顾望是怎样在繁忙的学业和活动中间挤时间,甚至翘课完成了这些。她看到室女座,牧夫座,又看到轩辕十四,狮子座,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她想到去年四月的那个夜晚,整个大学里最普通的一个女生,用一束激光射到了一个男生的眼睛,那个男生英俊,优秀,热爱运动又擅长编程,他的名字出现在学校的网站上和女生宿舍的卧谈中。当时的他随意地摆摆手,说没关系,如今的他在陈伊面前再没有那样的潇洒和无所谓。
她觉得缘分和时间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了,它们把我们变成另一个样子。
她看到北极星的位置,该标注着Dipper的位置,上面却是:CHEN.Y。
古时候的北极星又被人们叫做紫微星,是帝王的象征。北极星在的地方永远是北方,千百年来,无数迷路的人依靠它的星光导航找到了方向。陈伊想,怎么竟然有人敢把另一个人看做是自己的北极星呢——顾望亲手把人生的罗盘交给她。不过陈伊又想,她的确会如北极星一样,亘古地守在那里,迷路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我。
陈伊编了一条短信准备发给顾望:我很喜欢,太感动啦,爱你:)
又突然全部删掉,只写了两句诗。
夜阑忽有风吹动,摇漾南箕北斗星。
明天起开始连载一等奖获奖小说,敬请期待!文字:刘芳君
图片:冯爱华杨李琳王滢
编辑:冯爱华杨李琳王滢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