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医生给母亲插上呼吸机
救护车一路哀嚎
驶向家的方向
给母亲梳洗、换装
然后，抱进那个长方形的木匣子中
然后，点燃那盏长明灯
亲人们长跪不起
诉说母亲一生的辛苦
诉说我们千般的不舍
以及万般的无奈
已经四天四夜了
我不敢闭上眼睛
而今夜，我必须紧闭双眼
假装入睡
我怕一睡去
就错过了母亲
最后的爱抚和宠溺
不敢翻身，不敢大口地喘气
我怕惊扰了母亲
从墓碑中飘摇而出的身影
我必须保持呼吸均匀
睡姿不变
这样，我就能听到
母亲放下从田地里扛回的锄头
和一袋沉重的包谷的声音
听到母亲在灶房里生火做饭的声音
听到她“吱呀”一声打开门
走到我床前
最后亲吻了我的额头
然后，飘出窗外
淹入黑黑的夜色中
三月清明
1、
那个天黑还不回家
在田头燃一堆柴火照明
执意要挖完那丘板田的人
那个回家时将锄头
架在挑水的钩担上
背上还背着一篮猪草的人
那个把女儿逃课行为说成旷工的人
那个从未进过学堂
八十岁了还问孙女
“小”字的钩是朝左还是朝右的人
那个一小包糖到保质期过了也吃不完
又舍不得扔掉的人
如今躺在这里
践行着一生最大的节约
不吃一粒米
不喝一口水
也不跟我们分享
这些免费的春风和阳光
2、
把所有的疼痛
藏入骨髓
把所有的思念
埋进土里
对眼中不断流出的泪水
我对他们说
风太大了
沙子弄疼了眼睛
对在心中游走的刀片
我对自己说
任由它吧
这样，我就能一直保持着
对亲人的怀念
枯死的古树
三月的春风没有吹醒她
几场春雨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到苏姓人家入赘的人
建在她旁边的新式猪圈
以及被水泥浇筑的地面
扼杀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那些在树下津津有味的家长
那些从山上下来的柴禾
那些从田地回来的担子
那些围着她开展的游戏
斗鸡、抓石子、拍纸画、弹玻珠、打陀螺
……
那条被孩子们的笑声惊吓到的小青
那群在她肩膀上高歌的山雀
随着她的枯死
一齐，从村庄里
死去
姐姐
美丽的麻花辫
被第一个男人拦腰斩断
埋进了土里
两颊的红晕
被守寡的日子
磨得毫无踪迹
丰腴的身体
在第二个男人的拳脚中
日益消损
首先是两颗门牙飞走
然后右膝关节脱臼沙骨碎裂
等到片子中显示
第四节腰椎严重受损
左边第二根肋骨断裂
软组织大面积淤血、红肿时
躺在床上的姐姐
被第一个男人留下的儿子
和第二个男人制造的女儿
从心脏的中间
一撕两半
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
扫女厕所的老人
弯下挺了大半辈子的脊梁
老人在旁边溜达一阵
确认没有人进出了
才将挂着“打扫卫生”纸牌的铁架支在门口
猫腰钻进女厕
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这让他想起多年前
那个被拉去游街的流氓犯
把纸篓里的便纸倒进塑料袋
那些沾满鲜血的卫生巾也要倒进去
用蘸了水的刷子
一遍一遍地擦洗便池边的经血
为了每个月几百块的管理费不被他人抢走
他必须，比洗老婆坐月子时的卫生带
还要细心
到大箐村访贫
中共党员：零
在校大学生：零
高中生：零
村庄道路硬化数：零
11户村民8户贫困
其余3户过得很勉强
全村没有一个厕所
只要有人到附近的山沟或树丛里
马上就有大黄或小黑跟过去做清理
憋了大半天
村民小组长从柴垛上抽出一根
递给我说：邀狗
拿着那根柴
我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
硬是没敢蹲下身子
这是年的春天
迎面吹来的
是年以前的冷风
柏子村小学
那时
校园里有美丽的蔷薇和月季
还有红的桃，白的李
张老师那个流畅的三步篮
谢老师那架神奇的手风琴
还有王老师随时装在兜里的口琴
是我们飞向外面世界的魔毯
那间白墙青瓦的教室
现在成了羊圈
我最喜欢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站着一只咩咩叫唤的羔羊
院墙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
依然醒目
记忆中中的微电影
一道篱笆门在风中轻轻摇摆
牵牛花吹响了小号
感谢春天给了它
嘹亮的机会
奶奶坐在院中捡豆种
扬起的手掌始终没忍心落在
偷食的母鸡身上
母亲将洗净的衣服晾在篱笆上
滴下的水珠洇湿一滩泥
邻居家的小孩和侄儿
蹲在旁边捏小泥人
猪们躺在院墙下享受阳光
富足的生活使它们
懒得搭理飞来飞去的苍蝇
父亲坐在屋檐下
摆弄那张老犁
换上了花裙子的侄女
蝴蝶样满院子飞来飞去
偶尔，邻居会从矮墙上
递过来一把花生米
这边，也会时不时地
送过去一些炒豌豆
逐渐老去的村庄
看上去
两个表弟跟二舅
更像是三弟兄
日子一年年过去
延续杨家香火的那个女人
总是没有出现
没有年轻女人清脆的笑声
村里的小河没了往日的清亮
没有孩子的啼哭
山里的早晨跟黄昏没有什么区别
奔跑的时间
让亲人在阳光下灿烂的笑脸
一张一张，变成墙上的黑白
让那些在田埂上轻快行走的脚步
那些在果园里轻盈舞蹈的醇香
那些在林间小路上婉转的小调
那些稍不注意就偷吃庄稼的牲口
一夜之间
成了记忆中的胶片
没有观众
百灵的高歌和蟋蟀的合奏
变得毫无生气
那些没人管束的野草
总是在梦里，绊住我回家的脚
上井冈山
1、
每走一步
都会听到一声
骨头断裂的脆响
这响彻苍穹的声音啊
仅听一次
就永远刻录在了心里头
2、
我们不说苍天垂泪
我们不说山风悲鸣
我们只说
瞧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开得那么艳
开得那么美
擦鞋女
把三十五码，三十六码，三十七码的鞋
捧在手里
她眼中看到的
是儿子想吃的番茄炒鸡蛋
如果四十码以上的鞋子
多有几双
她就看得见，一碗
老公最爱吃的红烧肉
今天，我们是城里人
在“农转城”办公室填完最后一张表
我们一家老小脱掉了农民的身份
变成了了不起的城里人
落了城市户口
领着人均一百二十元的低保
家里那三间老屋就让它废弃吧
老鼠要去安家
野狗要去下崽
都随它们的便
那三亩肥沃的田地
也让它荒芜吧
长满狗尾巴草或者菟丝
都随地的心情
我们是城里人了
吃着洒了无数防虫剂的大米没有关系
还有用化肥催长
用农药保鲜的蔬菜
偶尔秤一斤注了水的猪肉没有关系
孩子的脸色越来越黄
父母的腰身越来越弓
刺鼻的甲醛让我头疼胸闷脸上爬满泪水
庞大的机器秒秒钟就
咬掉了丈夫的四个手指头
都没有关系
天气越来越冷了
父亲说
政府答应的“两床被子”“十件衣服”
再不送到
这个冬天会更加寒冷
母亲时常唠叨
这是别人的地盘
连窝泡尿都要付钱
我敬爱的父母双亲啊
这些都没有关系的
今天，我们终于是城里人了
那间一家五口挤在一起的出租房
是繁华都市的一块补巴没有关系
一家五口人变成五粒灰尘
在城市上空飘来飘去
也没有关系
因为今天
我们是城里人
某年八月
八月秋刚好走到田头
地边的向日葵
刚刚低下谦虚的头
田里的稻穗和地里的包谷
刚好灌浆
管不了那么多了
嫂子说
圈里的猪再不催肥就来不及出栏
那些尚未成熟的玉米棒
献出了年幼的身躯
这真是闯了一场大祸
多病的哥哥一夜之间
得了牙疼
侄女坐在灶前
心中有一锅涨水在沸腾
那张叮咬人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如一座大山
压在一家人的心上
蟋蟀躲进墙缝
停止了夜夜不停的演唱
连绵的秋雨
淋湿了一家人的天空
矿难
那些漆黑的家伙
将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引爆
七个农民工的身体
被坍塌的大地掩埋
同时坍塌的
还有七个家庭的幸福
同时被掩埋的
还有三十五颗滴血的心
老板有的是钱
这个矿洞封了
他打开另外一个井口
这批工人埋了
又有一批送上门来
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都已不是问题
而赔偿再多的钱
买不到孩子的父亲
买不到父亲的儿子
买不到女人的丈夫
作者简介：苏燕，70年代生，年开始发表作品，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云南省分会。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散文百家》、《诗神》等刊物发表作品。
